我對礦山是有感情的,就像冬日里的雪有粘性,不失淳樸和真誠,已融進我與前輩們的血液里,在心中凝成永恒的情結。
雪,是大自然孕育的精靈,即有似水柔情,又有狂飆的烈性。小到恬靜怡情,大到粗獷豪放。洋洋灑灑的落、洶涌癲狂的舞,揮灑單調(diào)而富有溫情的廣袤素白,疊加勾勒出凡間萬物的輪廓。雪映照了煤的持久壓抑后萌發(fā)心底下的信仰,孕育了沸騰的礦山。由此我聯(lián)想到了父親曾經(jīng)的艱難歲月。父親是抗美援朝大兵,停戰(zhàn)回國后,在大雪紛飛的時節(jié),與戰(zhàn)友們乘坐綠皮火車駛向荒涼的北大荒。風餐露宿輾轉(zhuǎn)于荒無人煙的大濕地、大平原和群山峻嶺,邁出了拓荒的第一步。腳下留下一行行醒目的雪窩,飽含落寞與憧憬,從此革命熱情在激情燃燒歲月中跌宕。在父親腦海中反復回蕩礦山建設初期的風雪,與戰(zhàn)友攏起的第一堆篝火,破土動工第一份喜悅,開掘建起第一座礦井,開采出第一車煤炭……還有疲于生計與生存揮汗如雨、染黑如煤的堅毅面孔;還有莫名的祈盼和愁苦的思緒,像漫過堤壩的湖水,一次次沖刷心坎上的憂郁,考量意志,磨礪心智?;蛟S先輩們與我們所解讀的風雪嚴寒更加深刻,在窘迫困頓的日子里,信念執(zhí)著如雪一樣純潔,選擇的生活又如雪花般單調(diào)、簡單而浪漫。像一只只不知疲憊的工蟻,心懷忠誠和理想,肩扛馬拉,碾碎了世俗,閱讀偉人的思想,踐行革命義務。又如雪中盛開的冰凌花,不挑剔滋養(yǎng)它的土地是否肥沃,在八百米深處默默無聞地勞作生息。不在意冷嘲熱諷,極力地綻放馨香。
想到雪,我想到了金字塔般隆起的矸石山那抹白,恰似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心中戰(zhàn)火紛飛的對決高地,占據(jù)很重要的位置,成為最美的驕傲。他們把地下煤海當作新的戰(zhàn)場,巷道是戰(zhàn)壕,工作面是搏擊場。不同的是,敵人是巖石、還有致命的沼氣……其過程充滿了驚險和血腥,若沉睡中遠古時代的猛獸,每時每刻潛伏他們的周邊,隨時吞噬血肉之軀乃至生命。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,他們像西班牙阿爾達米巖洞壁畫中的斗牛士般英勇威武,被人們喻為新時代的普魯米修斯。卻有多少人知道他們艱難的拼爭和埋在心底下困苦的痛呢?遠遠望去山坡上被雪覆蓋一座座饅頭般的墳頭,父親的思緒被現(xiàn)實的寒風撕成了碎片,思念化作鵝黃的紙片,在空中隨風飄蕩。心生苦悶和灼熱,瞳仁里的血絲膨脹,淚水噙滿了眼眶……墳頭無聲靜默傳頌戰(zhàn)友的消息,傳頌悠遠、繁雜的歷史,在那里遠離喧囂沉寂。功與過、怨與恨、悲與痛陷入了塵埃,化為一把灰、一捧土退出了塵世間。正如史鐵生所言,“大腦做不到心靈所能做到的一切,心靈比大腦廣闊的更多,深遠得多,復雜得多。”能夠慰藉父親心靈的就是遙望和祭奠灰蒙蒙白雪下的孤墳,激活往日記憶的靈魂。就像輕柔的雪花撫慰,讓父親無可抱怨,且靈魂仿佛被風吹離飄起扎根在歲月記憶中,釀制未來。
記憶,被動地在大腦中儲存。面對苦逼的生活,每個人在腦海翻動不同的版本。父親說,自己挖了一輩子煤,受過數(shù)次工傷,其中最驚險的一次,至今心有余悸。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隆冬時節(jié)的一天凌晨,父親推開了房門,映入眼簾的遮天蔽日的風雪,眉頭緊皺,打一個冷顫,身體微微發(fā)抖。晨光中,鋸齒般的山巒模糊,彌漫沒有邊際的灰白。刺骨的寒風吹響了電線的哨聲,攜著大片的雪花刮起了“大煙炮”。父親只好蜷縮著身子抵御風雪,憑著記憶,深一腳淺一腳,行走在被雪淹沒的上班路上。父親幾度陷入深雪中,又幾度爬起,踉踉蹌蹌、跌跌撞撞來到了礦井。井下工作面,父親手持鎬頭沿著煤層向上攀行刨煤,煤流順勢滑下,濺起了一條黑色的長龍,將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淹沒。在黑暗中,礦燈如螢火蟲般發(fā)出光亮。在塵埃即將消散的時候,危險已經(jīng)悄悄襲來。一塊巨大的巖石毫無征兆地頃刻間落了下,不偏不倚將父親砸倒在溜子槽內(nèi)。父親在昏厥中醒來時,已躺在病床上,經(jīng)過醫(yī)生及時的搶救,逃過了一劫。事后,父親自嘲,大難不死,必有后福??墒?,后福在哪里?不得而知,只看到他因工負傷后遺癥所帶來的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,相伴終生。他認命,咬牙堅持下井挖煤,支撐著這個困窘的家。雙眼始終渾濁,流露疲憊不堪的神色。雖然苦悶的、陰郁的,也是悲憫的,父親卻無聲的隱忍痛苦,像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馬任由風雪侵蝕,承載著繁重的責任一步一步向前走……泥巴壘砌的茅草房,夜中那盞燈火,在雪的襯托下,入住父親的心房,暖流涌動渴望?!袄掀藕⒆訜峥活^”,是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最開心的口頭禪。每一次母親點燃晃來晃去的炊煙,都會品味出淡淡的馨香……
那年一場春雪潤無聲,使得礦山悄然發(fā)生了變化,不再談什么“綱”,只談“效益”。父親不懂政治,只懂得多干活、多出煤,多賺錢。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有使不完勁兒,算工分,數(shù)票子,腰包漸鼓。不再受花花綠綠的糧票、布票等束縛,告別了有錢花不出去的困惑。礦山新建的磚瓦房一排排整齊碼放在礦街兩旁,在井下苦熬多年的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攜家?guī)Э谧叱雒┎莘?,?yōu)先入住新房,興奮不已,眼睛如陽光底下的雪折射柔軟的光。雪,潤澤了礦山,潤澤了人心,也潤澤了他們最簡單的幸福。子承父業(yè),已成為當時父輩們留給子女唯一的選擇,成為“礦二代”的一員。我自認端上了“鐵飯碗”,沿著父輩踏過的路徑?jīng)]黑沒白的挖煤,就有“獻了兒孫獻子孫”之說。接力棒交給了我們,也交給了礦山,伸向礦井的雪路,又多出了幾行富有青春活力的腳印。
突如其來的風雪卷起狂潮,帶來心理上無限的恐懼、迷茫。伴生爭論,隨之而來的“雙軌制”,抽象變?yōu)榫唧w,一場刮骨療傷的陣痛,“鐵飯碗”變成了“泥飯碗”,礦山漸漸走向了市場,一步步踩出了答案。時代賦予我輩改革的責任與力量,礦山在強筋壯骨中再出發(fā),讓父輩們懂得了什么是科技是第一生產(chǎn)力、什么是現(xiàn)代化、什么是綠色環(huán)保智慧化。父親站在晨曦之中遠眺,群山已經(jīng)高高地抬起那輪紅日,映紅了銀光素裹的礦山、也映紅了父親布滿皺紋的臉頰和如弓的脊背。看著嶄新的礦山,父親發(fā)出內(nèi)心的感嘆:你們趕上了好時候,你們年輕人要聽黨的話,擼起袖子加油干……我們老了,該歇歇了!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?nèi)缫豢每脷埧莸睦蠘?,帶著對礦山往昔的無比眷戀和礦山的無限情感,分別退出了曾經(jīng)工作的礦井,在生命的黃昏唱晚中,相繼走向人生的終點。父親生前說,我們相伴一生,在陽間沒有處夠,到了陰間依然是戰(zhàn)友、是兄弟……我接受了父親的遺愿,埋在逝去的戰(zhàn)友身邊。或許在后輩們難以記住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的名字,甚至印象模糊,卻可以從礦山的史冊中能夠?qū)ふ业剿麄兤D苦創(chuàng)業(yè)的蛛絲馬跡,牽出雪片般歷史記憶與殘照,連起第一把篝火與燃燒激情……他們代表著那一代人為了共和國建設事業(yè)和中國礦業(yè)做出了輝煌的業(yè)績,給后輩們留下不滅的、豐富的精神光芒。
通過追憶先輩們走過的人生歷程,從被風雪的歲月漂白中,不由自主地留下了眼淚。凝視已經(jīng)掛了霜的窗戶,幾縷皎潔的銀光擠了進來,折射出無規(guī)則的光環(huán),我忽然有了幻覺荒誕、離奇。仿佛窗外的高樓迭起的礦山、井架如鮮活的雕像,又如千軍萬馬的隊伍,在漆黑的世界里,灑著銀光,腳步鏗鏘,聲嘶力竭地呼喊,奔騰而來。這是一股力量使然,似乎在激起我血脈噴張,催促、撞擊我的心扉,我對發(fā)展中的礦山寄予了希望和期待。有了這種烘托,我張開了嘴巴,口中的氣息吹向玻璃霜花。霜花隨即破了相,形成圓圓的視孔,向外探視礦山繁星般的燈火在雪中萬點璀璨。運煤的火車,蛇形涌動,有節(jié)奏地喘著粗氣緩緩駛向山外,偶爾氣勢如虹地鳴幾聲,在寧靜的夜空久久回蕩。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動感中的聆聽,也和其他礦山人一樣喜歡此刻的景象,承載著礦山傳統(tǒng)、礦山文化和新時代礦工那份沖動的喜悅。
傳承,成為我們心中堅持不懈的動力。不必張揚所做了什么,更需要腳踏實地的責任擔當,這樣會更持久的安生,無愧于父輩們的期待,在實踐中實現(xiàn)自我,完善自我。就像雪下的清流那樣純潔,繼承父輩們最真摯的精神、最質(zhì)樸的品格、最執(zhí)著的忠誠?!叭松挥幸粋€實在的過程,在此過程中惟有實現(xiàn)精神的步步升華才是有意義所在?!辈槐幻`和私欲所左右,就會無止境地快活地活著,實現(xiàn)人生的價值。正是應為如此影響,我的后輩也加入了礦山的建設,滿懷豪情地追求人生的目標,像神話般給生命灌入老、中、青三代人鐘情于礦山的情結,一如既往沉醉于這片熱土。
礦山的雪,在我心中是一種喻象的美,容不得一絲的玷污和愚弄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喻象美的存在,原始藝術之美大凡也在于此。礦山與共和國70年的發(fā)展歷程如一面鏡子,舉什么旗幟,走什么道路,創(chuàng)造什么奇跡……檢驗著民族的力量和一代代人的智慧與思想。接過祖先的夢想,夢想?yún)s驚人的相似,觸及華夏不屈不撓、生生不息的民族之魂,走向自由幸福、無止境、無終點的民族崛起之路。有了這種喻像,您的心會像礦山的雪,更明亮、更美麗,更充滿憧憬和激情。